中华农耕文明的基因特质
全国农业展览馆(中国农业博物馆) 刘子忠
习近平总书记强调,中华文明根植于农耕文明。从中国特色的农事节气,到大道自然、天人合一的生态伦理;从各具特色的宅院村落,到巧夺天工的农业景观;从乡土气息的节庆活动,到丰富多彩的民间艺术;从耕读传家、父慈子孝的祖传家训,到邻里守望、诚信重礼的乡风民俗,等等,都是中华文化的鲜明标签,都承载着华夏文明生生不息的基因密码,彰显着中华民族的思想智慧和精神追求。学习习近平总书记关于农耕文明的重要论述,联系中国历史和中国农业历史的发展历程,笔者试从五个方面来认识中华农耕文明的基因特质。
一、开放包容、多元融合的共生理念
以阶级形成、国家出现为标志,中华农耕文明有5000多年历史,文明的版图经历了由小到大,连点成面,由河谷平原向山地丘陵、草原沼泽不断扩展的过程。目前发现较早的河洛地区双槐树遗址,大约活跃在5300年前。到夏商周时期,农耕文明已经覆盖黄河长江的中下游地区,以诸侯国为代表的各个农耕区域,在经济政治上是相互独立的,尽管互有争战、割疆划土甚至相互吞并,但大多时候劳动者是共生共存的。诸侯林立在一定时期保障和促进了各地农耕生产的独立发展,然而“小国寡民”的局限性很快突出出来,空间、人口的不足难以跟上生产力进步的需求。秦帝国二世而亡,汉帝国接踵而起,多元融合的大一统趋势不可逆转。文景之治、汉武开疆顺应了农耕生产力内在的发展规律,西汉元始二年(公元2年),户籍人口达到5900万,东西南北中融于一体的中华农耕文明展现出蓬勃生机。
不同时期生活在北方的游牧部族,是农耕地区稳定发展的巨大威胁,同时也给农耕文明源源不断注入新的活力。匈奴人内迁,促进了农牧业的融合发展,加快了西北地区开发。鲜卑人在平城定都建立北魏王朝,大力推进汉化,有学者评价平城时代是通往“盛唐的驿站”。蒙古人横扫欧亚,元帝国结束宋辽金南北对峙,推行行省制度,极大开拓了农耕文明发展空间。女真人入关建立清朝,摊丁入亩,改土归流,鼓励和推广农耕,到清末户籍人口超过4亿,是明朝鼎盛时期的两倍多。以农耕生产为主体,各民族经济文化联系日益紧密,中华民族大家庭的根基更加扎实。
中华农耕文明积极吸收世界各地文明成果,也不断向世界传播先进农耕经验。中国是世界栽培稻的起源中心之一。稻作技术大约在3000多年前(商末周初)北传朝鲜、日本,南传越南;2000多年前(汉代)传至菲律宾;1500多年前(南北朝)传到伊朗等西亚地区。中国茶籽、茶树和种茶技术大约在1000多年前(唐宋时期)传入日本、朝鲜;500多年前(明朝)传入阿拉伯地区;300多年前(清朝)进入欧洲。中国的黍、粟、大豆、蚕桑、桃、梨、杏等作物品种通过中亚传向欧洲、非洲。随着张骞出使西域,苜蓿、核桃、黄瓜、大蒜、胡萝卜、芝麻等作物品种通过丝绸之路相继引入中国。明清时期,来自美洲的玉米、番薯、马铃薯、南瓜等高产作物极大提高了食物供给能力,优化了中国人的食物结构。保持与世界的开放交流,是中华农耕文明发展进步的重要引擎。
二、精耕细作、务实创新的进取品格
自古以来,中华农耕文明开拓进取的精神从未止步,精耕细作的传统源远流长,内涵式发展特点尤为鲜明。
从刀耕、耜耕到锄耕、犁耕,从木石材质到铜铁材质,耕种工具日益革新,劳动效率不断迈上新台阶。畜力的加入,使犁耕的劳作效率达到锄耕的10倍以上。耕作方式从两三人组合、刨地翻土的协田耦耕,到人牛组合、翻刨疏松磨碎环环递进的耕耙耱成套旱作技术,耕作效率和抗旱保墒水平都不断提高。南方稻作地区因地制宜,发展出耕耙耖技术体系,耖取代耱,曲辕犁取代直辕犁,劳动效率和粮食单产显著提升,在国家粮食供给中的地位逐渐超过北方。
从溲种、区种到间套种,至晚到西汉时期,耕种技术精细化达到相当水平。溲种,即把沤制过的动物骨粉和粪便与种子混在一起播种,增加营养。区种,是把种子种在集中供应水分、肥料的“区”里。间套种则是在同一块土地上,同时或错时种植两种或两种以上的作物,通过时空差让深根与浅根、早熟与晚熟、高秆与矮秆搭配,富光与耐荫、豆科与禾本科、水田作物与旱地作物交错,形成多种作物、多层次、多时序的立体交叉种植结构和巧夺天工的农业景观。
从撂荒休耕到连年种植,从单种到复种,地力培养、种植技艺日益成熟,粮食单产节节增长。早期开荒种地比较粗放,短则一年、长不过几年就会弃耕,另外开垦新的荒地。春秋战国时期,休耕田一般1~2年之后可以复耕,通过人工培肥恢复地力,部分土地可以连年种植。汉唐时期,连年种植已成常态。从唐宋开始,复种指数显著提高。北方地区二年三熟更加普及,一年二熟也有初步发展。南方双季稻栽培面积显著扩大,出现双季连作稻、双季间作稻、双季混作稻等多种形式。
三、集中力量办大事的组织智慧
以一家一户为基本单位的个体化生产贯穿中华农耕文明的始终,是整个文明繁荣发展的经济基础。个体化生产有利于充分发挥生产者的自主积极性,在相当长一段时期能很好适应生产力发展的要求,但也经常面临着各自无法独立应对洪涝灾害、流域治理、外来侵略等难题。集中力量办大事,未雨绸缪防风险,充分展示了中华农耕文明的智慧。
黄河流域是中华农耕文明的主要发祥地。据文献可得的数据,2000多年里黄河下游洪灾泛滥决口高达1593次,大改道26次,印证了“三年两决口,百年一改道”之说。历朝历代投入大量人力、物力和财力治理黄河,兴修水利工程。战国时期,秦国修建郑国渠,动用10万民工耗时10年。有学者测算每年大约可以增产粮食10万吨,新供养人口20万,为秦灭六国统一天下提供了重要保障。东汉明帝时,朝廷征调数十万兵丁,由王景、王吴统率,修筑河堤渠道1000多里,保证了黄河800年不改道。隋炀帝时开凿大运河,山阳渎一段征用民工10多万,通济渠一段征用民工100多万,大运河畅通了黄河、长江两大流域粮食、物产和人员交流,到明清时期依然是连接南北的经济大动脉。
农耕生产靠天吃饭,灾荒难以避免。历代王朝举天下之力,调剂丰歉,防备灾荒。以太仓、正仓、常平仓、转运仓为主的官办粮食仓廪体制,成为国泰民安的强大后盾。始兴建于隋代的皇家粮仓——含嘉仓,储量巨大,被誉为“天下第一粮仓”。《通典·食货》记载:唐天宝八年(公元749年),官办各大粮仓总储粮12656620石,其中含嘉仓的储粮几乎占了一半。20世纪70年代,国家对含嘉仓遗址进行发掘,共发现287座粮窖,其中160号粮窖还保存着一部分粮食,专家估测该炭化谷物相当于原粮50万斤,可知含嘉仓规模之大、储粮之丰富。
四、顺天应时、遵循规律的科学意识
顺应自然变化规律和发展趋势,用以指导生产生活的科学意识和实践精神,是中华农耕文明的鲜明标识。
“二十四节气”2016年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入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。古人通过对太阳运行规律的长时间观察和记录,结合安排农事活动的需要,逐步把一年划分为二十四个节气,每月两个节气,每个节气大约十五天。距今约4300年至3900年的陶寺观象台,用十三根柱子观察记录日影变化,确定节气。西汉颁发的《太初历》,首次把二十四节气纳入国家历法。古代君王在四时八节祭祀天地日月,地方官员按照节气劝课农桑。在贵州石阡,至今还流传着官方委派“春官”走村串户“说春”的习俗,以劝春耕,祈丰收;山西稷山每年秋分举行盛大的板枣开杆节。以二十四节气为主要内容的农谚,如“清明前后,种瓜点豆”,“处暑不出头,割了喂老牛”,“白露早,寒露迟,秋分种麦正当时”,等等,遍布大江南北,流传数千年。
现存世的1300多种古农书,成书时间从春秋战国到清末,记录总结了各个时期农耕生产的技术管理经验,涉及大田作物、畜牧水产、园艺作物、耕作植保、农田水利、桑蚕生产、茶叶竹木、食品加工、荒政时令等诸多领域。汉代《氾胜之书》提出“凡耕之本,在于趣时,和土,务粪泽,早锄早获”的科学思想,北魏贾思勰《齐民要术》强调,“顺天时,量地利,则用力少而成功多,任情返道,劳而无获”。宋代《陈旉农书》提出“十二宜”,从财力、地势、耕耨、天时、六种、居处等12个方面论述农业生产要处理好的重要关系。元代官修《农桑辑要》突破物种与环境关系的“唯风土论”,不仅开启棉花的快速引进,还推动苎麻向北方推广。明代徐光启在《农政全书》中统计分析了春秋以来有史记载的100多次蝗灾发生的时间地点,总结出“夏秋之间”蝗灾为害最烈,盛发于幽涿以南、长淮以北、青兖以西、梁宋以东等“骤盈骤涸之地”,有针对性地提出灭蝗意见。为充分挖掘这些宝贵财富,更好传承保护农业文化遗产,2021年中国农业博物馆牵头的“中国古农书的搜集、整理与研究”重大课题研究获全国哲学社会科学工作办公室批准。
五、耕读结合、传家继世的社会风尚
不忘农本,边读边耕,是读书人基本的生活方式。《汉书·艺文志》记载,“古之学者耕且养”。《三国志》记载,幽州刺史常林“带经耕锄”,蜀国名相诸葛亮曾躬耕于陇亩。隋唐时期开始科举取士。北宋时期鼓励农家子弟参加科举,并明确要求士子在本乡接受教育与应试。到南宋时期,连乡村中也遍布“私塾、乡校、学舍、文社”等教育机构。“朝为田舍郎,暮登天子堂”,与农耕生产密切联系的读书人加入治国理政、导扬风化的官绅行列,成为推动农耕文明务实可持续发展的重要力量。
明道修德的官宦之家注重传承耕读之风。唐末至五代十国时期的章仔钧将耕读传家列入《章氏家训》,提出“传家两字,曰耕与读;兴家两字,曰俭与勤”。殷实的中小地主,也常常立家训或在中堂、门楣上悬挂“耕读传家久,诗书继世长”的楹联。普通农家虽然供不起子弟考功名,也会尽量让他们在农闲之际读几个月“冬塾”,会识字,能记账。耕读结合、传家继世的社会风尚,也养育了一代又一代以天下为己任、为万民谋福祉的先贤志士,在国家民族发展的重要关头力挽狂澜。
来源:《学习与研究》